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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江漫记⑦|喜帖街:一条旧街的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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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香江漫记⑦|喜帖街:一条旧街的新生

华灯初上,皇后大道有轨电车的“叮叮”声由远及近。一对情侣远远走来,向坐在长条椅上的华伯发问:“这里是以前的利东街吗?”

华伯抬起头打量来人,眯着眼睛笑笑,然后回答,“难道现在不是?”

利东街,还有一个更为人所熟知的名字:喜帖街。这条位于湾仔南部,长度不足200米的狭窄街道,曾经因为集中了港岛大部分的印刷作坊,因而成为市民挑选喜帖的必到之处。蓬勃的喜帖印刷产业,形成集聚效应,又吸引进来更多经营婚嫁周边商品的店铺。在广为传唱的歌曲《喜帖街》中,利东街曾经“美满甲天下”。

利东街被规划重建后,于2016年再次开张,广告牌错落、石阶爬满青苔的旧利东街已成为历史,一条崭新的步行街呈现在世人面前。尽管唐楼变大厦,但“喜帖街”的特色得以保留,而利东街所代表的街坊情谊,仍然被一代代香港人守望与传承。

经过重建,当年小作坊密布的“喜帖街”,如今难觅印刷店的踪影,印刷机齿轮运转的声音早已远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条具有欧洲小镇风情的步行街。  新京报特派香港报道组 摄

湾仔最闲暇喜庆的街

在湾仔,利东街跟别的街道大不同。

地狭人稠的湾仔,六七层的旧式唐楼连绵成片,五颜六色的灯箱广告一直延伸到街道中央,写字楼高耸入云,玻璃幕墙反射着正午的阳光,让人睁不开眼。马路中央的两股电车轨道,“叮叮”声不绝于耳,行人摩肩接踵,绿灯亮起时,斑马线上的脚步声急切、匆忙。

而在利东街,更多的是喜庆与闲暇。

沿着庄士敦道往东,能看到一对两米多高的“新人公仔”雕塑立在路口,旁边是约三米高的红双喜。两旁的铺面还很新,地上用细密的广场砖铺成各种几何图案。街内,行人如织,木头长椅上,坐满闲适的街坊,头顶上则是遮天蔽日、气球造型的彩灯。

走进利东街,两旁的店铺,多是高档餐馆和咖啡馆,还有一些装饰考究的礼品店,播放着轻音乐。街中央的一排木头长椅,颇具欧陆风情。人在其中,仿佛身处一个闲暇的欧洲小镇,而无关于喧闹的湾仔。

湾仔,粤语中意为“小海湾”。英国人占领港岛后,将维多利亚港南岸的中环,建设为港岛的政治和经济中心,并命名为“维多利亚城”,中环以南的半山规划成为豪宅区。而位于港岛中东部的湾仔,则成为华人的聚居地,最初被称为“下环”。

从地名上看,与不远处的中环相比,“下环”一带拥有着截然不同的文化。中环和上环地区的路名,多是音译的英国人名,用以纪念殖民政府的官员,而“下环”的道路,则显现着地道的中国味儿:汕头街、厦门街、太原街……而利东街就被围在其中。

利东街上方挂满五颜六色的灯笼,宛如一道彩虹。 新京报特派香港报道组 摄

从“裁缝街”到“喜帖街”

华伯记得,在自己小的时候,利东街最出名的其实是裁缝店。上世纪五十年代,告市打道一带刚刚填海成型,如今港岛北岸的主干道干诺道,还是一片海,”以前骆克道就是海边了,原来的湾仔码头就在那里。”

靠近湾仔码头的骆克道和谢斐道,成为世界各地水手上岸消费的地方。距离骆克道只有百余米的利东街,聚集了大量的裁缝店。

华伯的父亲曾经也是一名裁缝,“那个时候水手上岸,一般只有三四天,上来就到利东街做衣服,量一下尺寸,然后去骆克道的酒吧消遣,三天后回来取衣服,上船再走。”因为要考虑到船期,利东街的裁缝店常常灯火通明,师傅们夜以继日地赶工。店堂里彻夜不熄的灯光,曾经是华伯的童年记忆。

特区政府市区重建局的资料显示,上世纪六十年代,为了方便管理印刷业,防止印刷假币和反英的宣传资料,港英政府将印刷工厂集中于湾仔的利东街一带,印刷作坊取代了裁缝店,成为利东街的主要业态,因此这里形成了独特的印刷一条街。

华伯家的店也搬到隔壁的厦门街。店面虽然不在,但是街坊还是熟悉的人,社区也还是原来的社区,“小时候的玩伴,很多都是利东街的。”

印刷作坊越开越多,“喜帖街”的名声越来越大,但是华伯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走远。

利东街的同行不是冤家

看着重建后的高层住宅楼,陈云章常常会想起小时候,在利东街唐楼天台放风筝的情景,“风筝在天上,人呢?其实也在天上。”

旧街的唐楼,是上世纪五十年代后期所建,约有50栋,全都是6层楼高,这是当年湾仔最新式的楼宇。与湾仔其他区域不同的是,利东街由于是统一建造,所以街上的唐楼高度一致,彼此之间通过天台相连接。当时的港岛,除了中环一带有一些高楼外,其他地方都是低矮的旧楼,“利东街曾经是湾仔楼最高的一条街。”

在陈云章的幼时记忆里,天台视野开阔,人站在上面,可以一直看到太平山顶。首尾相连二百米的唐楼天台,都是小朋友的乐园。“大家一放学就爬上去,拽着线放风筝。”

整齐划一,并配套建设有地库的唐楼,为利东街的印刷作坊提供了“前店后厂”的可能。陈云章说,当时的店里,前半部分是门市部,作为产品陈列和接待顾客,后半部分放上两台印刷机,便成为了工厂,地库则用于堆放原材料。

与传统认知中“同行是冤家”不一样的是,在街坊的记忆中,利东街的同行之间,虽然也会有竞争,但互相帮助从来都是传统。

“哪一家接到大单子,比如纸张不够了,直接去隔壁借就行了,一定有人借给你的。”吴世荣说,有时候有的店里机器出故障,没法切纸,甚至可以直接将产品拿到对面的店铺去切,“没有人会趁机找麻烦,大家都有商有量这样的。”

除了借原料、借水电之外,利东街的街坊之间还会互相托管孩子,甚至帮忙照看店铺。“谁家要出门,跟隔壁说一声就行,没有人会趁机抢生意的,互相之间都非常信任。”吴世荣回忆。

陈云章记得,如果哪一家大人不在家,“小朋友随便走进街上的一家,都有人管饭”,他顿了顿,“那种街坊之间的人情味,现在的电梯楼很难体会到。”

别具一格的社区经济

街坊同行之间的守望互助,使得利东街的印刷作坊敢于接大单、急单,不用担心交不出货。也正因为此,到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利东街的名声逐渐传开。因为大量印刷喜帖,“喜帖街”变作一个代号,逐渐成为市民对利东街的称呼。

喜帖的交货周期短,出货量大。利东街的印刷商户密集,彼此通气,拿下了大部分的喜帖印刷市场。到利东街选喜帖,是几代香港人的集体回忆。

“香港人结婚,都会先来利东街看看,这边没有合适的,才会考虑其他地方。”华伯说,喜帖街名声在外,其他与婚嫁有关的生意也就聚拢而来,比如鲜花、对联、水晶制品和红酒店铺,“这种不是说谁一夜之间就能打造出来的,是利东街经过几十年的发展才慢慢形成的。”

中山大学人类学系副教授夏循祥在其博士论文《权力的生成——香港市区重建的民族志》中称,从裁缝街、印刷街,到世界知名的喜帖街,“利东街与其他老街一起见证了香港本土经济及其社区网络的发展和转变。不少店主在街内经营谋生,一做就二十年。有些甚至集结了几代人的心血,经历了印刷行业随社会转变而求存的岁月,构成别具一格的本土经济。”

与现代的商业竞争体系不一样的是,利东街一带发展出一种类似于社区经济的形态。“利东街的商家,既是同行,也是竞争对手,更是街坊,而且‘街坊’这个关系是最重要的。”陈云章说。

充满特色的利东街路牌。新京报特派香港报道组 摄

“喜帖街”的故事仍在继续

“H2 cards”是重建后的利东街上,现存不多的婚嫁主题商铺。

在利东街封闭重建的那几年,店主陈少云曾经将店面搬到不远处的大王东街,但是生意却大不如前,“都知道买喜帖要来利东街,等于省下很大一笔宣传费。”

利东街重建开张后,陈少云回到了这里,固守老本行,继续着“喜帖街”的故事。

早在1999年,香港特区政府已经有意将利东街重新发展。2005年底,特区政府启动“市区重建计划”,地处湾仔闹市区的利东街也在其中。

新京报记者从市区重建局获悉,针对旧区的重建,有4R原则,即重建发展(Redevelopment)、楼宇修复(Rehabilitation)、旧区活化(Revitalisation)、文物保育(Reservation)。

在利东街的重建计划中,“旧区活化”是重要着力点。不仅要更新重建,更要让新建的利东街能够传承历史,并保持商业上的繁荣。

利东街的街坊们参与了更新方案制定,资源筹备、教育宣传等,居民都主动参与其中。一些社会团体也加入进来,为即将消失的旧街留下影像资料。

一直到2016年,在历时八年的施工之后,围挡拆除,更新后的利东街出现在皇后大道东。当年小作坊密布的“喜帖街”,如今难觅印刷店的踪影,印刷机齿轮运转的声音早已远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条具有欧洲小镇风情的步行街。

坐在街道长椅上四处打量的华伯说,原来的利东街,楼龄普遍在50年以上,不仅破旧,更有安全隐患。除此之外,狭窄的街道堆满货品,“人车争路”的现象非常普遍。如今的利东街除了盖有新楼,在路上还开辟出街心花园,傍晚时分,不少附近居民带着孩子,三五一群,乘凉聊天,“现在的利东街当然要比以前好。”

利东街两旁的店铺,如今多是高档餐馆和咖啡馆。 新京报特派香港报道组 摄

重生的不只是一条街

“喜帖街”的涅槃,为香港类似的旧区改造提供了借鉴。在随后的湾仔石水渠地区的更新计划中,居民参与和原地“活化”等利东街经验,也被继承和发扬。

也有不少街坊怀念以前的日子。吴世荣说,重建后很多老街坊陆续搬走,“不少印刷店搬到尖沙咀去了,原来的老朋友,比较难再见面了。”在他看来,曾经的“喜帖街”不仅是街坊们的,更是所有香港人的集体记忆。

陈云章常常想起天台上的风筝、隔壁街坊煮的云吞面,但也知道旧区的更新重建是不可阻挡的潮流,“就好像湾仔这个地方,海岸线一直在变的,对不对?”

利东街往西两条街外,有一条名为”船街“的小弄堂。在半个世纪之前,这里曾经是渔船停泊的港口。如今的船街却深处陆地,维多利亚港早已退到一公里之外。从最早的皇后大道,到庄士敦道,再到轩尼诗道、告士打道,填海工程让湾仔一年年“长大”。金紫荆广场旁的大型抽水机彻夜不停,新的陆地又将露出海面。利东街的背面,曾经为湾仔石矿场的位置,早已建起高楼,改造为现代化的医院。北面的修顿球场,年轻人聚集在一起运动,篮球砸到地面的声音隔着一条街也依然清晰,但很少有人知道,这里曾经或坐或站,满是等着工头来点名的采石工人。

华伯说,因为一首《喜帖街》,经常有内地游客前来探访,他会耐心地向来者解释,利东街不是消失了,而是重生了,“街坊还在,人情还在,利东街就一直在这里。”

一对两米多高的“新人公仔”(卡通形象的新人)雕塑立在利东街路口。 新京报特派香港报道组 摄

“香港就是这样,不停在变,大海可能变成陆地,平房可能变成高楼”,彩灯的光自上而下,映在华伯的脸上,他抬起头看着远处驶过的叮叮车说,“但是无论怎么样,街坊都希望香港越变越好。”

新京报特派香港报道组

编辑 甘浩

校对 郭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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